首乌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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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11/5 2:55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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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一棵草都是唯一的

大草按:

故乡也许是个陷阱,对写作者而言。古人张翰,在洛阳做官,秋风起,思念母亲做的莼菜羹、鲈鱼脍,感慨“人生贵得适意”,就跑回老家去了。这个故事,留下一个美谈“莼鲈之思”。然而,他回了故乡,到底过得如何呢?没有下文,也没有人关心。但我晓得,所有关于故乡的文学经典,都是作者在故乡之外写出的。沈从文20岁北漂于京,忍饥挨饿也不回湘西,虽然,他后来的文字,把湘西写得恍如桃花源。距离感,是写故乡重要的前提。余丁童鞋的《果木记》,因为隔了二十多年往回看,就有了难得的清平和安静。从前的乡村比今天秀丽些,而她不美化。童年的生活是清苦的,但她文字并不带苦相。这是我很欣赏的。听过我课的童鞋中,她写作起步晚,但步子稳、较沉着。她曾锤炼出一篇好小说,短短万字,用了一年。那也是写乡村的,文字讲究而又自然,有淳朴,也有寂寞和忧郁。自那以后,余丁的写作,变了一个样,让人可以有很高的期待。我想,她是不会为莼鲈回到故乡的。但她写下的故乡,会有更多的真相,耐看、耐读。

1

我的李子树

以前,我家屋后的竹林又大又深,人走进去难免提心吊胆,笋壳落下的声音也会吓人一跳。

竹林里有几样东西让我念念不忘。第一是刺楸。

刺楸有五座房子那么高,浑身长满铁疙瘩,铁疙瘩上长着刺。

一个初夏的下午,我在院坝边做作业,突然听到一阵巨大声响。抬头,只见屋后角的刺楸花在颤动,原来是蜂子在采蜜。

刺楸花如米粒,花柄如伞。那个下午,满树的刺楸花在阳光下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和香味儿,真是辉煌动人。

秋天,刺楸花柄落下,我偶尔兴起,捡来扣在头上。但好像并不好看,所以我便很少捡了。后来便没得捡了,刺楸不明不白就没了。和刺楸一样不明不白没的,还有我的李子树。

李子树是除刺楸以外,我最念念不忘的一棵树。那时,我家竹林里还有其他树,臭椿、油桐、泡桐——但都不讨人喜欢。臭椿,头几天还油绿油绿的叶子,转眼就被虫子们吃光光。吃光光了叶子们的虫子开始拉丝结茧,竹林里就多了许多挂在空中扭来扭去的虫子。泡桐呢,那么高,那么大,没人敢爬,爬上去会断。泡桐枝桠脆。

竹林里还有许多死猫死老鼠、蛇蜕皮、玻璃渣、碎瓦片。小时候都是赤脚,或者布鞋、塑料鞋,抵不住这些东西。所以我害怕竹林。加上竹林边还有一包坟,无名坟,从厨房墙缝里能看到这坟,上厕所上山时也要经过这坟,我对竹林更加害怕了。

但从我睡的房间,也就是我的睡房望出去,恰好可以看到一棵李子树,这对我而言,真是极大的安慰。想想,那时我家的房子,泥墙草顶,既无窗子,也无亮瓦,我是从墙缝望出去,望见这棵李子树的。想想,埋伏着各种危险的竹林里,竟然在边上生出了一根李子树,而且恰好长在我呲牙裂缝的睡房背后,这不是安慰是什么?

虽然这棵树又老又丑。不足一丈高,品碗粗。主干黢黑,曲里拐弯,上面还有大结疤。一年三季树都病怏怏,只春天突然开出白花、结出绿果。偶尔,在拗不过妈妈、必须陪她去屋后抱柴、挽柴的时候,我没别的事可干,就爬树。

春天爬树是很安逸的,一来他好爬,二来他还要开花结果。春天,他开花了,一团团一簇簇,衬着黢黑的枝干,发着香,带着叶。我三步两步爬上树,踩住树干,抓住树枝,使劲摇,摇得树枝打着竹叶子,噼里啪啦。摇够了就摘花。我妈在底下呵斥:要结李子的,不要折!我仍折,折主干上的。主干上的不结果(据我观察)。

其他季节我不大愿意爬。植物有个怪现象,只要果实一没,很快就枯萎(仍是据我观察),玉米稻谷桃子李子都是。这棵李子树也一样:春没过完就开始枯萎。因为他的果子总是等不到端阳节(我们这里有端阳节吃李子的习俗)。总是花谢还不久,一颗接一颗的果子就没了。果子还没上粉呢(李子、西瓜、南瓜、冬瓜都是要上粉的,上一层白粉就表示快熟了),就只远远几颗还藏着。赶紧找竹竿捅下来或摇下来。摇下来也吃不得,酸死了。从没见过偷果贼,也没见过地下有落果。果子哪儿去了?

总之,果子一没,树就开始落叶,长虫,浑身挂满黏糊糊的油块。人爬上去,身上手上都是油,抠都抠不掉。没人愿意爬了。

十六岁上,我去县城读师范,回来后,树就没了。问我妈说,她说死了。

我不相信树会死,我也不相信我妈。树怎么会死呢?一定是盖新房时砍了,因为新房的地基比老屋大。于是我心头涌起愤怒,到现在,我还觉得愤怒。

丰子恺漫画

2

我家桃儿红了

我家竹林西岩坎上,突然开出一树桃花。我看见了,很是吃惊。

它什么时候长出来的?我不知道。枝干横着,伸过潘舅公家的后阳沟,搭到了潘舅公家后房檐上,把潘舅公家的后阳沟都点亮了。

我那时正读小学五年级。这花成了我的秘密,我经常跑去和它玩。一个中午,我把同学带到它面前。这位同学家里没人,吃不上午饭。我把她带回家后,带她来到竹林边,指给她看这树桃花。我请她注意树的长相,然后踩上树干。树晃动起来,我弓下腰,走两步,顿脚,再顿脚。这时,满树的桃花动起来了,我妈煮饭的烟雾飘过来了,几颗尖尖的小毛桃儿也露出来了。毛桃儿尖上顶着一丝红花蕊,小小身子坐在花萼里。

我让同学也来玩儿,她看我几眼,走开了。后来我知道了,人家家里有比我这棵大得多得多的桃树。我是第二年去她家看《全国十佳少年》时知道的。人家那棵桃树,才真称得上一树繁花。我这棵……

但那个中午,那样宁静、饱满、富足,让我一想起来都觉得幸福。因为那个中午,我妈表现得异常安宁祥和。以往,只要我往家里带同学,我妈就会拿眼剜我,并背地里说:“又带人回来干啥子?拿啥子给人家吃?”那个中午,我妈或许知道我同学爸是开大卡车的,或许她知道我同学不会呆太久,所以她一句话没说便去做饭了。那个中午,那树桃花,便以异常炫目饱满的形象,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。

可惜好景不长。一天,我和我妈去红苕窖里掏红苕。我妈在窖里掏,我在树上耍。这时,潘舅公来了。他站在他家后阳沟里头,抬头看看树上的我,啥也没说,走了。刚好我妈递出来一箢篼红苕,我赶紧跑过去,把红苕提起来,倒在淘篼里。几天过后,我妈告诉我,潘舅公让她把树砍了,因为他家的后房檐被打坏了。我看着已经长出灰桃儿的树,看着潘舅公家并没被打坏的房屋,心里很不高兴,就顶撞我妈:“都结了这么多桃子了。”

我妈说:“这桃子又长不大。”

我不开腔了,心里也承认,这树确实小,又背阴,结的桃儿肯定吃不得。但还是很不高兴:讨厌潘舅公家的霸道。

好在这片竹林的东边还有一棵树,虽然也背阴,还被砍过一次,但它新发的枝条已长成主干,且年年开花,年年结果,偶尔还能结出好果子。

那树长在无名坟坟尾,在竹林和山崖间。经历了一冬的枯槁后,那树会突然开出红花,长出绿叶,在寸草不生的竹林边和阴黢黢的山崖下。

一个傍晚,我和奶奶各自背了一背篼红苕藤下山。我们刚走到桃树坡,我就发现树上一颗桃儿红了。我叫声奶奶,奶奶也看见了。我丢下背篼,奔到崖边,伸手捞桃。

桃就在两丈高的枝头上,紧靠竹林。我在两丈高的石崖上,揪着一片蕉芋叶。蕉芋叶叭唧一声,抽出一节,我差点被放一跤,跌下石崖。我稳住脚,定定神,再次揪住一片蕉芋叶。

蕉芋叶又大又紫,淹没了我。我站在蕉芋丛里,脚下是没膝深的何首乌藤。何首乌藤凉沁沁的。太阳穿过鹅掌楸,打在蕉芋叶上的光也是凉沁沁的。奶奶回家了,我一个人在坡上。突然,我跑下坡,跑回家,拿来一把竹耙儿。

竹耙儿几下便把桃子打落在竹林里。我捡起桃子,硬邦邦的,刚好一握。

我左手换右手地捏着桃,拖起竹耙,经过一个废弃的红苕窖和无名坟,回了家。

记忆中,那是我唯一一次吃到自家的桃。味道是啥不重要,重要的是桃儿身上那块粉红和粉红上布着的黑色斑点。因为这预示着:我家有桃儿吃了。

丰子恺漫画

3

果木、房子、人和狗

我对我家养果木一事,从来抱着极大恳切,又总是没啥信心。

我家除竹林边有两棵野生桃李以外,就只后山有片红桔林。红桔林是大爹种下的,有九棵。大爹举家搬到上海后,就由我们照看。红桔林离我家有点远,且始终是大爹的,结的果子又酸,吃多了还要上火,所以我们并不怎么稀罕。

我们几姊妹很想吃上自家果木。只要在野外看到果木苗,就挖回来,栽上。栽过桃子、李子、葡萄,都没成活。除葡萄发出过一星嫩芽以外,其他果木苗从挖回来那一刻起,枝叶就没立起来过。我爸妈见我们在院坝外堡坎上辛勤挖坑,还在坑周围插上一圈白篾条,就嘲笑我们:这都干得到事么?

干不干得到事,我们都栽。

栽不活果木,我就对果木好的人家非常羡慕。我发现,果木好的人家,不仅果木好,人也威望,狗也凶,房子也好。果木好的人家,才是家。

如宋老师家。

宋老师为何是宋老师我不太明白,从记事起他就没教过书。我想他应该是以前教过什么书、如私塾之类的书。宋老师人很凶,冬冬很怕他(冬冬是我同学,宋老师孙女)。宋老师家高大威猛。他家围墙外有座青石台阶(这在队上是独一家),拾阶而上,推开院门,迎面便是一架水桶粗的葡萄藤和一条凶猛的白狗,然后是足球场那么大的水泥院坝,和高踞院坝之上的青砖瓦房。他家葡萄,一到秋天就挂满架,连架下石头都摆满葡萄。他家枇杷,如宝伞一般。每次和冬冬玩过,从厨房后门溜出来(正门有狗),都要从枇杷树底下钻过。那枇杷叶打在脸上,硬硬的,夸啦夸啦的,感觉特好。

雪林家果木也好。雪林家果木在离家50米远的菜地里,一条黑狗守着。我不敢从黑狗身边过,只敢从竹林上去找雪林。雪林活路多,煮饭、喂猪、晒粮食……我去就帮她干活。干完活,我们就在她迷宫一样的家里躲猫猫,盘锅锅圆儿(过家家)。玩够了,我们就穿过她家和廖四老爷家相通的巷道,去找廖五爸。廖五爸是廖四老爷的儿子,他有时会带我们去打野枇杷、挼冰粉。

丰子恺漫画

廖四老爷家院坝外竹林里有一棵不知多高的野枇杷树。廖五爸爬上去,我们就只听见挥舞竹竿的声音和枇杷子落地的声音。枇杷穿过密密麻麻的竹林落到地上,钻进厚厚的竹叶层,我们寻声而去,刨、捡、抢,抢到就吃,吃得嘴巴乌黑。

枇杷子皮厚,绵软,有滑滑的瓤和大大的籽。我们吃够了,就把枇杷子装在一个印着“一帆风顺”四个红字的瓷盅里。瓷盅装满,廖五爸下来。他晃着尖尖的脑袋,抿着一口龅牙,用枇杷子挼冰粉。他挼出的冰粉也是乌黑乌黑的,我从来没吃过。

不是我不想吃,是廖五爸不给我吃。

廖五爸的冰粉我吃不成,雪林家的果木我也吃不上。有一回,雪林妈手里拿个又大又白的桃子走进屋。看到我在,她把桃子往掌心一藏,绕着走了。这情景我终生难忘。

冬冬家的葡萄和枇杷我也没吃过。连冬冬似乎都没吃过,因为从没听她提过。

明着吃不成,我就偷。偷过保保(干爹)家的红桔,偷过潘舅公家的桃子。偷得不多,只一两回。

年,我读六年级的时候,一个周末,我和同学到龙马镇中心小学参加完知识竞赛回来。路上,我们决定到高中校山上去洗澡。正是初夏,麦地金*。我们爬上山顶,没看到蓄水池,却看到半山腰一片李子林。我们当即决定一个人放风,我和另一个同学下去偷李子。我和那个同学奔下坡,拽着树上累累的李子就往包里塞,一边塞一边高兴:竟然没有人和狗看守。突然,一声大喝,一个人幽灵般从树后闪出来,吓得我们丢了李子就跑。那人紧追不舍,我们头也不回,兵分几路,往山下逃。我沿着侧面山坡跑,坡上全是沙和灌木,还有茅草。我呼呼跑着,以为自己这次完了,以为自己要顺着坡滚到河里去了。谁知一路逃下去,竟然和同学汇合了。我们汇合后,一边讲述刚刚的危险,一边回头望:那人还在山头叫骂,手里杵着一根扁担。我们笑:他不敢追了,这是我们村的地盘。笑过后,我觉得脚底板有些疼,低头一看,一根野枣刺穿过塑料凉鞋,扎在脚板上。

那件事后,我明白了腿像筛糠一样抖是怎么回事。

年底,我爸妈在保管室打了一间草房,并在草房周围栽了四株樱桃树(生产队的保管室,平了以后就成了我家的地。我爸妈想占住地基,再把房子搬过来)。我以为这回有新房子住、有樱桃吃了。结果,在樱桃开出白色小花后,在幺老爷向上面说了情并交了八十元违建罚款后,我爸却放弃了。他说房子后面土坡禁不住雨水冲,要垮。那几株樱桃树便没了下文。

我的童年时期和青少年时期,就这样没能吃上自家养的果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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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

余丁,原名余红艳,81年生人,现居成都。文学人类学博士。年发表作品,在写作道路上起得晚,赶得也不急——急不来,索性慢一点。

万禾草堂

每一棵草都是唯一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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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编助理:抗淡淡

余丁

老屋背后也有这样一片竹林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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